故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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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栗志奎
2018-05-11 09:17: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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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要分享:
这里没有我想去的地方,这里没有我想见的人,这里没有我想看的风景。有的,只是一大片废墟和一小片废墟。
——题记
2016年2月21日上午8:39,我踏上回乡的火车,走上由喧闹回归宁静的路。
历时一个半小时,到站。转乘公交,然后大巴,最后是一辆风尘满面的客车。很熟悉,不是吗?坑坑洼洼的沥青路,类似坐轿子一般的独特体验。从深处通向更深处,这是两种文明间的过渡。
“师傅,停下车——!”
当我推开车门,回忆伴随着远山一起扑面而来——久违了,故乡,我曾生活了11年的地方。
我看到落日熔金,照得你如火嫣红,在猎猎西风的扑刺下,旧墙边的野草早已枯黄,基石下的酸枣变了颜色。苍灰色的山,我仍记得他的名字,你看,连你身上的树也是苍灰的颜色。
“你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回到这里。”故乡无声地低吟。
“不,你看,我爱你绝世凄艳胜过平铺的雍容。我爱你萌动的春天,因为那漫山遍野星罗棋布的不知名的野花装点了一个孩子缤纷的梦。我爱你灿烂的盛夏,因为你清澈的绕山而行的清澈的溪流,是一个个贪玩的孩子的乐园。我爱你雍容的晚秋,因为那满山的红叶更胜过梵高的向日葵。但我最爱你凄美的冬天,因为漂泊的游子要在这个季节归来,如同落叶,悄无声息地融入母亲的怀抱”
故乡沉默不语,被调皮的寒风逗哭的树发出低沉的呜咽。
我迫不及待地向家中走去,家家户户掩着的门使我更加急迫,没有鞭炮的声响,没有炸裂过后刺鼻的味道,没有惹人生厌的嬉闹的孩子……
经年未见的钥匙和锁再次相遇,它们也略显生疏了,努力了半天也未能让它们重归于好,我有些沮丧。
不过即使进不去,我也对院子中的摆设一清二楚。比如院子西侧两棵亭亭如盖的梧桐。在妹妹刚出生那年,院子中长出两棵梧桐树的幼苗。离开母亲的孩子在这里生根发芽,渐渐超出一般,在低矮的杂草和辣椒苗中显得鹤立鸡群。我却视它们为杂草,只欲除之而后快。奈何梧桐根深,亦有母亲大人的制止,我的“除草计划”留下了唯二的“余孽”。
母亲向来喜欢这些东西,她高兴了许多天,认为适合好兆头,常去侍弄它们,几年之后,两棵梧桐树已经很高了。我指着两棵梧桐对妹妹说“大的这棵是我的,小的这棵是你的”。我那是还小,并不如何谦让,现在想来,不觉哑然失笑。一晃,近十年就这样过去了。
我也记得院子东侧的一洼种着韭菜和生菜菜畦,还有一片倚墙而搭的葡萄架……
回忆中,正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的钥匙却意外地打开了锁。推开红装落尽显得沧桑又厚重的铁门,激荡起的灰尘伴随着悠远的咯吱~声使我有一种迎接历史尘埃的错觉。
迷雾散尽。随着竹架子一起倒地的葡萄树无力地扬起无可依托的枯干的枝桠,如同一条垂死却不减半分骄傲的虬龙,满院尽是沸腾而衰败的野草。唯有两棵梧桐依旧笔直地耸立,骄傲得如同两支刺向天空的利剑……这正是我眼前的故园。
我感到有些伤感,在不曾看见的几年里,岁月一面剥去中屋木门上黯淡的红漆,一面将砖墙早已不再锋利的棱角磨得更加圆滑。它调皮地打碎了玻璃,又把当年离开时掉落的玩具皮鸭子变成脏兮兮又脆弱易碎的模样。
唯有两棵梧桐,反而在岁月的砥砺下,愈加高大英挺了。
我想到两棵梧桐,又感到有所安慰,进而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我以半个小时的时间外加一顿责骂为代价,在自己的梧桐树上刻下了一个字,大概是“华”吧,应该还在吧。
于是我不再顾及半膝的野草,走到当年刻字的位置。
然而,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——食指粗细的丑陋的虫洞布满了苍灰的树身,两棵梧桐都显出了无生机的颜色,哪怕最纯真的孩童也无法把它们看作活着的生灵了。是的,骄傲的灵魂已经远去了,抛弃了不再美丽的肉身。被玷污的英伟的躯壳,彻底沦为肮脏的蛀虫们的乐园,令人作呕的啃噬的痕迹,如同支离破碎的案发现场。
众神也该叹息吧,天使们也该为此悲伤哭泣吧。这是人间的大不幸,因为邪恶践踏了美丽和高贵,恬不知耻者在废墟上痛饮着名为贪婪的美酒。
只是,愤怒或悲伤又能如何呢?
美丽的园子已经消失了。像门上的红漆一般掉落在尘埃里,像窗户上的玻璃一般被砸得支离破碎,像砖墙的棱角般被磨去美丽,像玩具皮鸭子般只剩下脏兮兮的空壳,像倒塌的葡萄树和布满虫洞的梧桐树般失去了美丽的灵魂。
你曾是飞鸟的乐园,现在剩下的只有沸腾的野草。再见吧,我的乐园,你需要的是一场辉煌的火葬!
那是一片多么辉煌的火光啊!门前的槐树上端坐着来观礼的乌鸦,我是槐树下唯一的观众,房子塌了,梧桐的尸体倒在火光中,已死的葡萄树静默地燃烧,野草不甘地挣扎,肥硕的蛀虫徒劳地妄图爬出审判。除了邪恶,无人哭喊,多么寂静。
我落寞地离去,除了废墟什么也没有留下。一种名为孤寂的感情降临,除了欢笑的人群,没有什么能给我安慰。
于是我挨家挨户地敲门。只是,从东到西,无人回应。唯有家家户户门前新帖的红底金字的对联与我相对无言。
我甚至感到有些恐惧,脑海中怪力乱神的回忆纷至沓来。这恐惧的情绪甚至压倒了那深沉的悲伤。
倒数第三户,无人。倒数第二户,无人。最后一栋房子显得异乎寻常的破败,纯粹以红砖垒砌的外墙因缺乏水泥的黏连而显出松松垮垮的模样,竹扫帚和坏掉的木梯子斜靠在松松垮垮的墙上。墙上有几个高低不平的缺口,残缺的和不残缺的墙砖散落在墙角下。于是放我更加不抱任何期待地去敲响最后一扇门时,一声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。
“谁(sei)啊?(方言)”
随即门开。是一个拄着拐杖的极苍老的老太太。她穿着略显肥大的黑色棉裤,九十年代风格的半旧黑色上衣,一双软底的黑色布鞋,头上包着一块白中泛灰的头巾。头巾后摆折叠着搭在背后,显出三角的形状,看得出,这是一块陪伴了老人许多年的头巾,它的边缘开线得极其严重,露出的线头也呈现出长短不一的残缺。虽然拄着拐杖,但老人仍显得极有精神,沧桑的皱纹表明她大概有七十多岁了,但她的头发却宣告了她的健康——只在鬓角处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斑白。
“娃子,你寻(xin)谁(sei)哩?”(方言)
我只得详细地把自己家住在哪儿,父母是谁介绍了一遍。我终究曾在这里住了11年。她慢慢想起了当年那个调皮捣蛋,领着全村小孩一起“闯祸”的猴孩子。
一番寒暄之后,天色渐暗。我被好客的主人留下吃饭,然后离开。
我明白曾经欢乐的村庄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在我离开后的第一年里,省里来作研究的专家在村西的山上探测出了储量巨大的煤。紧接着,来自城市的投资者承包了那一片,机器的咆哮声随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。
西煤场的出现带来了新的致富之路。村长开上了桑塔纳,盖起了四进四出的平房,然后是二层小楼。后来搬出了村子,没有再回来。
第二批携家带口离开的人是村里的青壮年。下煤窑攒出了万把块钱,加上借钱买一辆被称为“小金刚”又或者“蹦蹦车”的柴油三轮车,然后换成“前二后四”的“大红尖”,后来是“前四后八”的“德龙”或“欧曼”,然后离开。
第三批离开的是被女儿们接到城里的老人。从村东到村西,灯光一盏一盏熄灭,不再亮起。人们已经离开了,一起离开的还有炊烟,犬吠和清晨的鸡鸣。
故乡你看,除了遭逢不幸的无力离开者,谁还愿意依偎在你的怀抱?
在我离开的时候,天色尚显灰白,远方的天空依稀亮起星光。在我正离去的地方,拴在院子左侧木桩上的黄牛和短尾巴的山羊卧在地上休息,一只母鸡扑棱棱地飞到院子中槐树的树枝上,然后剩下的几只鸡也跟着飞了上去。
日之夕矣,牛羊下来,鸡栖于树,君子于役,至是胡不归?
晚上在邻村的亲戚家过夜。辗转反侧,总感到莫名的不安。
第二天起得极早,早饭过后出门,我感到有些茫然。我怀念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大火后的废墟,我怀念的人现在已不在怀念。
那么,到山上去看看吧。那绕山而行的小溪,那曾经承载过无数欢乐时光的桑葚树和糖梨树,你们都还好吗?
沿着两旁长满荆棘和野草的崎岖的山路上山。近了,渐渐听到清澈的水滴敲打在石头上的声音。我甚至能想像出清澈的溪流卷起的溅着水花的小漩涡,浮动着的小木棍随着水波打转的样子。
然而,这微笑在我看到溪流的瞬间凝固化作悲伤又愤怒的模样。不,已不能称之为溪流了,或许脏水沟更为合适吧。源源不断的黑色的溪水从更远处涌来,黑色便与黑色相拥。
越来越多的愤怒和悲伤竟使我不再感到愤怒或悲伤,惟余一种名为空洞的茫然。
继续逆着水流的方向上山,渐到山腰,在溪水流过来的方向,我看到一个煤场,坑洞外侧呈散射状地散落着大片大片黑色的煤渣,溪流就从这片煤渣中小心翼翼地流过。我本该用某种手法来描述它。比如“想长在山上的黑色肿瘤”,“像一场黑色的爆炸”,或者“像黑色的贪婪的巨兽”。但,它什么也不像,它只是一个煤场而已,只是一个废弃的未填的坑洞而已。
越过坑洞和小溪的源头继续上山,渐渐走到山顶。在一块大石头的侧下方,我挖出了在《龙珠》流行的那几年一群孩子埋在这里的七颗玻璃珠。
在山的另一侧,我看到更多的矿洞。有一些是黑色的,一些泛着石头一般的灰红。它们从一座山上蔓延到另一座山,从一个村庄蔓延到另一个村庄。
无人问津门可罗雀的是废弃未填的过去,机器轰鸣车来车往的是繁荣的现在,野草,农田和小树林覆盖着终将成为现在的未来。
下午乘车回家,竟和来时怀着同样深沉的怀念。
我本准备带回家的七颗玻璃珠被我埋回了它本来的地方。因为本来怀念的现在已经不在怀念了。
这里没有我想去的地方,这里没有我想见的人,这里没有我想看的风景。有的,只是一大片废墟和一小片废墟。(文/商丘工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赵柯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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